汹涌的大海的狂暴和具有破坏性的利剑

© 德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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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演

魔鬼遇见一名作家,企图与她交易。

“我会实现你的愿望,”魔鬼说,“代价是你的灵魂。”

灵魂——过于俗套和抽象的说辞,既无感染力,也无说明力。于是她问:“多有冒犯,你说的灵魂是什么呢?请你说说你的定义,以免有什么误会。”

魔鬼答:“灵魂是你的全部。你的感知,你的意识,你的思想和主张,你的情绪情感。灵魂是你何以为你的那个东西。你的灵魂让上帝得以辨识你。”

“好吧。那如果失去灵魂会怎样呢?”

“‘你’会消失,留下一个无法辨识的东西——世间尚未产生那个词汇,我无法称呼它。”

这代价令人畏惧,却又飘渺,让她一时无法衡量它的价值。

魔鬼见她沉默,再度开口:“我虽不是全知全能,但我是魔鬼,诱惑人、引导人、满足人,这是我的天职。我实现你的愿望,就像那是我的愿望一般。我将满足你。”

“我只有一个愿望,”作家说,“我想让他人感悟我的痛苦。我知道,我将永远不能将我的痛苦传达出去。或许有那么一个巧合,让世上某个人和我拥有了完全相同的痛苦,可是无法得知它:就算我知道他痛苦,可是我要如何知道他所受的正是我的痛苦?”

魔鬼没有回应。

“这样的愿望,你能实现吗?我愿意相信你,不去检验他们感受到的是否与我一样——我也检验不了。但是你得保证,你确实让他们感受到了。”

“我不是全知全能,无法创造神迹,”魔鬼说,“但我拥有很多人的灵魂,因而了解人。我能实现你的愿望。”

“那好吧。”

魔鬼重申:“代价是你的灵魂。”

 

作家有一些读者。魔鬼想把她的痛苦传递给她的读者,让她写作。

作家否决道:“文字的力量或许没你想得那么强大。我从不以我的痛苦为题,因为我知道语言的乏力。”

“痛苦的感觉绝不凭空产生,你的痛苦要有一个载体。你有文字,有人阅读你的文字,这可是最好的机会了。”魔鬼又说,“我实现你的愿望,你需得协助我。”

于是她开始写作,写她的痛苦。

她讲述它的起源:它如何被催生,如何出现在她的知觉里,又如何被她理解。作家认为,解释了它何以存在,它便可以存在。人们该能接纳它的存在。

她勾勒它、描绘它不存在的实体。她写不出空气,所以写呼吸,写被空气充盈的天地间;写不出风,所以写风动,写被风吹拂的万物。

她写除痛苦以外的一切事。她想尽这世上的不痛苦,只为了划出余下属于痛苦的一块区域。她用已知证明未知,为了海而写海岸,为了黑夜而写白昼。她筛出美妙的,以展示留下的是些什么残渣。

她回忆她的痛苦,体味它的每个细枝末节,尝试界定、衡量、比喻它。她怀着冒犯的愧疚将它与其他感知相比,替换或比较,她自知没有资格。她被折磨得流下泪来。她看见新的痛苦,可就连那也似曾相识。

于是她继续写。反复的、滋长的、无穷尽的,她写她的痛苦。

直到魔鬼说:“够了,够了。可以了。”

她停下来。

 

魔鬼对着她的痛苦沉思。作家等待着。

魔鬼说:“你得去死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说,你得去死。”魔鬼解释,“死,死亡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感到痛苦。你要让人们知道你是痛苦的。如果你死了,人们便知道你痛苦,相信你痛苦。”

“你是说,只有我去死才能说明我痛苦。”

“倒也不是。总还是有其他办法的,但那事倍功半。无论你用怎样的语言、文字、图画或者声音描述和表达你的痛苦,它都很抽象。抽象的事物是没办法被定义的。你不能指望别人能看懂你说的,因为他们并没体验过你的痛苦,他们便不理解。他们看你的文字,只知道‘它’大概是什么样的感觉,但他们不知道原来这就是痛苦——或者说,他们不觉得那有什么痛苦的。痛苦是一种感知,你得让他们有亲身体验才可以。”

“可就算我死了,他们也感受不到痛苦。”

“人们当然不会因为你的死而痛苦。可是如果你死了,他们便知道,你经历的是种会导致死亡的感觉——是什么感觉?人人都有过,那就是‘不可承受的痛苦’。人在经历这样的感知时会想死,这是他们亲身体验过的。这样一来,他们从你死去的结果推演出了你的痛苦,他们感同身受,因而将坚信不疑。”

作家沉默了。魔鬼猜她是感到犹疑,便说:“这是最为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啦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

“那么你看如何?”

“我看就这么办吧。”

作家没有为了额外的代价责问魔鬼。她不觉得这过分高昂。魔鬼让她写作,她选择了听从,那么魔鬼让她去死也没有什么可拒绝的——难道她用笔写她的痛苦,和死亡比起来,显得轻易和廉价吗?

她让魔鬼夺去她的生命。她是人,以人的方式活着,死便很突兀,自杀是罪恶之举。但魔鬼自由于人世,不受约束。魔鬼欣然同意,宽和地予她死亡。

 

魔鬼静静等待。此前,由于不愿等待延迟的代价,也不通过死亡来实现人的愿望,魔鬼还不曾攫取死者的灵魂。魔鬼不知道人的灵魂在死后会如何流离,或停止,或飞跃。魔鬼不知道,于是等待:但作家的灵魂不为所动,只像是不存在。

魔鬼继续等待她的代价,等待人们看见她的痛苦,感知它、体会它。魔鬼等待,逐渐怀疑起她的灵魂;可灵魂纯净、忠诚,不会违背诺言。魔鬼也怀疑自己,担心死者的灵魂不能像生者那样取走;可魔鬼的同族同僚也如此,没什么错误的。

魔鬼一直等,作家的读者们更换、增减,她的作品——连同她的死一起——被阅读、评判。魔鬼等不到她的灵魂。

魔鬼停止等待,怀疑起她的读者。难道他们的交易尚未完成,难道自己没有实现作家的愿望?难道人们无法感悟她的痛苦吗?那样繁多的、精妙的、巨大的痛苦,以一种通用的语言为载,难道是不可阅读的吗?难道人们仍然无法相信她、相信她的痛苦?哪怕一分一毫,人们难道不能够从自己曾受的知觉里猜测它、尝到它的滋味吗?这该是人的本能,人们会去做、会去想,就像人们看到刀锋和鲜血也觉得疼痛一样,魔鬼知道,因魔鬼拥有无数人的灵魂。可世上千千万的痛楚与苦难,千千万的记忆与感知,竟无一能与之匹配吗?

魔鬼不明白,一筹莫展。作家的灵魂与她的痛苦留在那里,傍着她的死亡,再不动弹了。


2019/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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